●烤三溫暖

我住的地方 ,冬天氣溫常常降到零下二十度 ,天寒地凍.　走在外面,　吸入的冷空氣像凝膠似地灌入體腔　,　流遍五臟六腑,　如果遇上颳強風,　　冷空氣更像水泥似的吸不進去　.　室內還好都有暖氣,　不會手腳冰冷　,　但是暖氣異常乾燥　,常常造成鼻腔黏膜乾裂出血.　由於冬天門窗緊閉　,氧氣不足　,人總是昏昏沉沉　,看電視馬上睡著,　看書馬上昏倒　.所以我總是把家裡的暖氣調到不會凍死人的低溫,　大概攝氏十五度左右,　再套件厚點的夾克就不會覺得太冷.　德國人不像我這麼理智　,　一邊叫罵燒暖氣的柴油　,天然氣越來越貴　,一邊把暖氣調到三十度左右　,在屋子裡熱得只穿短袖內衣　,熱得受不了時,　打開門窗讓外面的冷空氣滲進來透透氣　,就是沒想過像我那樣把暖氣的溫度調低一點.

冬天如果有德國朋友到我家　,進門第一句話一定是　, „你們家怎麼像冰庫一樣,　好冷啊　 ! „ 簡直胡說八道　,　冰庫至少要攝氏零度　,我家至少還有攝氏十五度 !

哈利一開始看到我冬天在家穿厚夾克　,　嘴巴一直唸個不停　.在台灣,冬天在家穿厚夾克是常事,　在德國會被當成精神不正常　.哈利唸歸唸　,我就是不把溫度調高,　而且對他曉以大義 :　　

„ 溫度調那麼高,　一點多不環保,　德國人不是最注重環保的嗎　?室內涼一點又怎麼樣,　夾克不是買來吊在衣櫥當裝飾品用的,　為什麼在家裡不能穿 ?　你有沒有計算過　,溫度調低一點的話,　一年可以省好幾百塊歐元的燃料費啊. „

道理說了一堆,　唯一可以打動哈利在家也穿夾克得只有最後那一項　,省錢 !　可是哈利怎麼樣還是不習慣在家穿厚夾克,　所以晚上坐在沙發看電視的時候,　　我幫他準備一條厚厚的毯子,　夠他蓋頭蓋腳.　朋友知道我這麼虐待老人家,　紛紛幫哈利說話:

„ 哈利好歹也算是個有錢人　,　你怎麼讓他過這種三級貧民的日子啊 ! „

對我來說　,冬天最大的問題不是暖氣,　而是流汗不足.　忘記在哪看過這樣的報導　:

“馬拉松選手患癌症的比例很低　,原因可能是因為馬拉松選手常常深度排汗----大量排汗,　體內囤積的至癌物質,　可能隨著大量排汗被排出體外　.“　

我選擇相信這種假設,　所以總是盡量每天大量排汗,　夏天只要在烈日下到田裡跑個二十分鐘,　沒脫水休克就不錯了,　所以一定有達到深度排汗的標準.　可是冬天到外面慢跑　,身體乾乾地跑出去　,回來時身體還是乾爽舒適,　為了解決冬天排汗的問題,　我選擇了三溫暖　.

我家附近有個市立水上遊樂場,　除了室內室外六個游泳池　,還有規模不小的三溫暖.　裡面有不同的烤箱:　
低溫烤箱---攝氏六十度　,　
一般烤箱---八十度　,
高溫箱---九十度,　
藥草箱,　
蒸氣箱　,
光療箱---七彩霓虹燈每分鐘變換一種顏色,　像迪士可舞廳,　有點不倫不類.　
聲療箱---裡面一直播放小溪和小鳥的錄音帶,　聲音太虛偽,　坐在裡面有被當成白痴戲弄的感覺　.除了蒸氣箱用大理石或瓷磚蓋成　,其他烤箱都用原木搭建　,像一棟棟森林度假小屋.

( Fotoquell: Aqaudrom Homepage,Hockenheim)

德國三溫暖烤箱裡面規定不准穿衣服,　服務人員如果看到有人穿泳褲或泳裝,　會要求馬上脫光光,　服務人員堅信: 　„ 泳褲或泳裝會弄髒烤箱裡供坐躺的木椅!! „

常常進三溫暖的德國人通常是有錢有閒的退休老先生老太太和練健美的人,　兩者共同的特徵是從頭到腳曬得焦黑　,像白種黑人,　看起來很不自然　,可是他們對自己怪異的膚色通常感到無比的驕傲　.　在歐洲　,曬黑的皮膚不僅是美的象徵 　,更是有錢有閒的象徵　,如果沒有錢常到沙灘度假曬太陽,　　沒關係　,　大街小巷裡到處都有曬黑中心　,裡面許多小隔間,　每個房間裡擺一台棺材般大小的曬黑機　,投完幣,　脫光衣服躺在裡面　,讓上下的紫外線燈管把皮膚烤得紅通通,　兩三天皮膚退燒後,　就會呈現特殊令人感到無比驕傲的焦黃色.　

有幾個德國朋友每週固定到曬黑中心烤皮膚　,他們說　,如果太忙,　沒時間去曬黑中心　皮膚一但轉白　,　他們根本不敢出門見人,　因為感覺好像光著身子站在別人前面.　偶爾在電視裡看到亞洲女生在烈日下撐雨傘　,德國朋友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因為這裡只有下雨的時候才會有人撐傘　,此外歐洲人熬過四五個月陰森森的寒冬後　,看到太陽好像看到爹娘一樣　,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要用雨傘把爹娘擋在門外 ??

我最常光顧的是八十度的中溫烤箱,　沖完澡,　走進烤箱,　照規定把大浴巾舖在座位上.　大家或坐或躺　,開始 2, 3分鐘非常舒服,　溫溫的原木香氣讓人慵懶,　這時身體還沒意識到裡面的高溫　.五分鐘後,　皮膚上的水滴被烤乾了,　還沒出汗　,裡面的高溫已經有點消受不了,　可是還能忍受.　十分鐘後,　皮膚開始滲汗,　滲汗時,　覺得室溫好像下降,　其實是錯覺,　接下來從頭到腳大量出汗,　身體開始跟難耐的高溫抗戰,　　每一秒都是煎熬,　撐到十五分鐘後馬上奪門而出,　直接衝到零下十幾度露天的中庭　,身體像冒蒸氣的火車頭　,白霧從皮膚直接昇起,　一片白茫茫.　有時好幾個人一起衝到中庭　,翻騰的白霧像是阿里山的雲海.

有人會跑到蓮蓬頭下面沖冰冷的水,　冷水從頭上澆下來,　心臟　,肺臟好像瞬間凝住　非常刺激.

整點的時候在中溫烤箱有“ 澆水儀式 „ ,　這時人特別多, 大家都提早五分鐘到烤箱搶位置　,我總是先在中庭凍個五分鐘再進烤箱,　因為澆水時,　高溫異常.

烤箱裡一屋子赤條條的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　大家肩並肩　,臀並臀擠滿有三層座位的烤箱,　像一圈豬仔,　滑稽但是壯觀　.

整點一到　,穿制服的女工作人員肩上掛條大浴巾　,手上提個盛滿水的木桶慢慢走進來,　水裡混合各種不同的花草精油　.女工作人員打開門,　站在門口把大浴巾像螺旋槳般旋轉,　清涼的冷空氣跑進來　,稍微降低烤箱內的高溫.　接著關上門,　進行酷刑　,烤箱中間有一堆燒得熾熱的石頭　,女工作人員背台詞似地照例跟大家介紹一遍 :

„　現在要澆的是橘子薄荷精油,　它會促進血液循環　,暢通呼吸道,　打開全身毛細孔　提高免疫能力......“

可是不管澆的是橘子薄荷,　薰衣草加松香,　小雛菊加玫瑰　,或是 „ 加勒比海風情 „　„神秘日本“ ...　功能千偏一律----促進血液循環,　暢通呼吸道,　打開全身毛細孔　,提高免疫能力.....

唸完台詞,　女工作人員用一把大木杓把混合的油水澆在熾熱的石頭上,　„ㄘ----“一聲　,油水馬上化為高溫的蒸氣流竄整個空間　,黏附在每個人身上,　誰也躲不了,　生手這時已忍不住呼呼大叫　.女工作人員繼續舀三四瓢水,　蒸氣更多　,溫度更難以忍受,　接著女工作人員拿著浴巾在大家面前緩緩繞場一週,　邊走邊用浴巾把熱蒸氣搧到大家身上,這時就是老手也忍不住大呼小叫　,一種混合哀嚎和享受的怪異叫聲此起彼落　.女工作人員走到哪裡,　叫聲就跟著到哪裡　.

撐完第一輪　,還有第二　,第三輪　,都是同樣殘酷的步驟,　　澆水,　搧風,　澆水　,搧風　,到第三輪時,　只見個個扭曲著臉,　身體也東扭西轉做無助的掙扎　.女工作人員雖然也得跟著忍受酷熱煎熬,　可是卻始終保持優雅的姿態和牽強笑容,　澆水儀式一結束　,大家撐著最後一口氣跟女工作人員鼓掌道謝,　等女工作人員腳一踏出門,　大家逃難似地一一衝出烤箱　,跑到露天的中庭,　喘著大氣,　面面相覷　,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可是幾分鐘後,　接著浮現的是一種不可言諭,　迷幻般極度舒暢的感覺,　全身舒暢　,每個毛細孔都打開了,　身心一片清澈.　我想　,　就是為了這種舒暢的感覺　,下次整點澆水時,　大家又興沖沖　,不可救藥地自投水深火熱之中.

五分鐘後,　女工作人員端出一盤切好的免費水果,　大家一窩蜂搶食完之後,　有人在躺椅上看書,,　有人聽音樂　有人閉目養神,　有人打呼熟睡,　有人三兩成群再交誼廳喝啤酒,　吃生菜莎拉　.

(Fotoquell: Aquadrom Homepage, Hockenheim)

蒸氣烤箱比較平淡無奇,　沒有澆水這到儀式,　因為蒸氣已經夠多了.　不過女工作人員偶爾會過來噴些薄荷油在蒸氣孔,讓烤箱內有清新的感覺.　有次一個慷慨的女工作人員可能把整瓶薄荷油倒進蒸氣孔　,　結果大家眼睛被薰得打不開　,像瞎子般逃出來後,　全身像泡過綠油精一樣,　涼得受不了.　

我大概是唯一光顧這家三溫暖的亞洲人.　從表情判斷,　　常常有德國人被我嚇到　,可能沒心理準備在這裡碰到亞洲人.　去久了,　自然認識一些德國人　,我們都自稱是“烤箱朋友“　　彼得,　六十五歲　,身材保持得很好　,曬得焦黑,　以前在飛利浦堡城的核電廠當技術人員,　每次碰到我總是教一些在三溫暖裡的注意事項.　

„ 小夥子,　我是看你客客氣氣的,　很有禮貌,　　所以我才傳授你這些三溫暖的專業知識　,你知道嗎　? 我不是隨便跟每個人說的　. „彼得總是這麼說 .

他的專業知識包括 :　　不能打赤腳　,在烤箱裡不要坐著,　　要躺著,　進烤箱前不能用沐浴乳沖澡　,做完三溫暖不能洗頭.

我總不吝嗇地稱讚他懂這麼多,　但是至今我仍是打赤腳　,在烤箱裡坐著,　進烤箱用沐浴乳沖澡　,做完三溫暖後洗頭洗得特別勤快.
　　　　　　　　　
漢斯,三十五歲,　每星期四都跟他女朋友瑪芮樂一起來做三溫暖.　漢斯中等身材,　溫文有理　,瑪芮樂大概三十歲,　矮矮肥肥　,頭髮染成烏炭色　,清湯掛麵頭　,圓圓的臉,　大大的眼睛,　眼線跟頭髮一樣粗黑,　總是傻呵呵露齒微笑,　兩顆門牙中間一條也是黑色的大齒縫　.

(Fotoquell:Aquadrom Hompage: Hockenheim)

漢斯和瑪芮樂看到我總是極盡熱情地打招呼,　接著一說一唱跟我說他們上星期在哪裡渡假　,下次見面時,　還是一樣談渡假　,永遠都是談渡假　.　　　　　
　　　　　　　
比較尷尬的情況是在三溫暖裡遇到德國男同事,　更尷尬的是遇到德國女同事.　平時上班時,　大家總是衣冠楚楚,　在三溫暖裡突然光著身子不期而遇, 彼此都不知道該把視線擺在哪裡才好.　最後總是很牽強做作地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對方臉上　,雙方都瞠目互視　,擠滿虛偽慌張的笑臉寒喧,　沒人敢隨便眨眼,　深怕一不留神, 視線就會被地心引力往下拉,　造成尷尬　.而且情急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所以常常脫口就問 „　你在這裡做什麼 ? „真的是廢話,　在三溫暖除了流汗還能做什麼.

自從常去做三溫暖後,　右腳關節疼痛的問題不見了,　冬天皮膚乾癢的毛病消失了,　甚至兩頰的黑斑也不見了,　不過不敢斷言是因為三溫暖的緣故　.冬天做完三溫暖回到家　,身體都還持續發熱一陣子,　這下又有理由把暖氣的溫度再調低一點了.